寐生

云尘

1

《聊斋》曾言“人死为鬼,鬼死为魙”。人鲜能见鬼,而与魙更属两端。人常说这鬼居于鬼界,其顶犹人界之地;这魙则居于魙界,又处鬼界之下。有道士号云云先生,笑曰:天地本混沌,何来此多界。

这道士师从何人无从探究,倒是颇通治鬼降妖之术。因视其面目,不过十七八九年纪,称先生似是不当,识者为表亲切与尊敬,皆唤之“云云公子”。云云公子虽好嬉闹,却一直独来独往,若非恰巧遇其在路上闲晃,无人知其行踪。直到某日旅人在城外破庙发现了云云公子早已冰冷的尸体,流言蜚语甚嚣尘上,他的行踪终于无需揣度了。

尸体被发现时正是晨光熹微,旅人借着微光方知自己与尸体共度了一夜。胡乱念了一通“阿弥陀佛”,他才敢睁眼细看那尸体,若不是脖子上那道血痕,他一定会觉得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不过是睡着了,似乎还做着什么美梦呢。

云云公子是自杀的,要问原因还得从十年前说起。十年前定下的死期到底是应验了。

 

2

修仙之人韶华不老,十年前的云云公子已百岁之龄,但心性仍似孩童。与其他修仙之人不同,云云公子无法识鬼辨妖,若是鬼不刻意显形,他便无法察觉。可正是这个灵根浅薄的道士,出生便得天地之力加护,妖邪近身不得。

云云公子还是孩童时,师门中便盛传:妖鬼者,食云云公子之肉可得长生不老。想来可笑,为人者,艳羡妖鬼之寿,为妖为鬼者,复求仙神之不灭,然这茫茫天地,年少夭亡者,寿比南山者,永生不灭者,以长寿留名者几人?且不论长生不老之说是真是假,无数妖鬼信以为真。怎奈云云公子清气冲天,周围浊气遇之则散。

一日云云公子下山沽酒,偶见一女子粗布麻衣,手捧酒壶,斜倚在槐树下喝得起兴。细看那女子,疏挽发髻,青丝及腰,眼如桃花,只是那眉飞入鬓,让原本柔美的脸庞瞬间英气起来。正是人间三月,满城桃花艳艳,忽起一阵风,携着香气将几片花瓣带到了女子发上。云云公子走上前去,正要伸手拿过掉落的花瓣,女子抬眼,先是一愣,转瞬粲然一笑。面如桃花,人似玉雕。那抱着酒壶仰头笑着的女子一下子印入了云云公子的眼底。

“美人如玉。”云云公子喃喃道,话一出口又觉唐突,他抓了抓后脑勺,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。

“公子才是麒麟之器,绝世之姿。敢问公子如何称呼?”

“穆云。穆如清风,拂山间之云。”

“丘风。狐正丘首,止乱世之风。”

云云公子道:“如今天下大治,姑娘何言乱世?”

丘风笑道:“不过是为了衬你那山间之云罢了。”

云云公子蓦地想起数十年前与邻国的战役,边境血流成河,马革裹尸者甚众,而国都仍是歌舞升平,一派祥和。传闻本国大将军英勇善战,手持大戟,冲锋陷阵,所向披靡,谁知克敌之日同为命尽之时,血染黄沙,英雄陨落。将士们遵其遗言,火化其骨洒于边境,其意保家卫国生死不论,又圆将军与战士同穴沙场之心。

“穆公子在想什么?”

“突然思及数十年前的那场战役,本国周围仍是强国林立,城中这太平之象不知能维持多久。”

“穆公子欲从军报国?”

“天下与我何干,谁人将坐拥天下自有天定夺。”

“公子所言差矣,常言道: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若人不谋,天何以助之成事?且你我生养于此地,岂无怜惜眷恋之情?”

云云公子不答,嘴角含着笑意。正欲说些什么,无意间瞥见丘风的指尖似有黑气,再看时却又是葱白色了。

丘风抬起手,五指大张置于眼前,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道:“不似女子之手。”

云云公子一下子红了脸,道:“丘风姑娘,我并无此意。”

丘风笑道:“习武之人,怎会在乎这个?细皮嫩肉的,如何驰骋沙场?”

云云公子心下一惊,随即道:“丘风姑娘真乃豪杰。”

丘风饮了口酒,靠在槐树上哼起歌来:

风起桃花满城旖旎,熙熙攘攘世间,斗转星移春秋。唯我心如石,不可移,不可穿;唯我心如水,不可止,不可复。

 

3

那日云云公子提酒回山,有师兄道:“听说你在槐树下一人自言自语良久,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?”云云公子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想,答了句“没事”便闪进了书阁。

数十年前殒命的将军果为女将,再对照画册,那丘风,正是女将军的鬼魂无疑。鬼者游离世间多惧为人所见,只盼早日投胎转世,而与现世之人产生瓜葛会成其转世障碍。云云公子百思不得其解,更恼人的是,一想起丘风的笑容,他莫名地红了脸,心里还升起雾气来。

此时丘风正坐在槐树上,若有所思地望着灼人的阳光渐渐褪去金装,没入西山。她想到了早晨的事。云云公子还未走近,丘风就已注意到了他,那冲天的清气是那么耀眼灿烂,美好地让人不禁产生无限接近的欲望。但丘风也明白,鬼向往清气与飞蛾扑火无异,此番游历国都,夙愿未了,断不能止步于此。因而她笑着摇了摇头,自顾自地喝起酒来。她原以为云云公子向她走来不过是路过,不曾想那芊芊玉手竟试图触碰她。恐惧、疑惑、喜悦、尴尬、羞怯,丘风不知该如何表达那一瞬间的感受,所有的情感又在眨眼间汇成了真实的雀跃,就像面对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。

 

4

心中疑虑不安之时,若能够选择,很多人都会选择远离源头;但心未死,便会继而拷问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。

在山中静思数日,丘风之事一直萦绕心中不散,云云公子决定下山弄个明白。丘风前世官至大将军,为世人景仰,死而为鬼,必为鬼之高阶,怎会在人群中留恋不去?鬼怪若不刻意显形,自己理应无法看到,这丘风究竟意欲何为?云云公子又想起孩童时的谣言,“妖鬼者,食云云公子之肉可得长生不老。”

寻人难,寻鬼更难。在国都大街小巷兜兜转转几个月,云云公子仍是没有任何丘风的消息。他颇感烦闷,便坐到槐树下小憩,刚眯上眼,就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脑袋上。

“穆公子,近来可好?”丘风从树上飞身而下。

“丘风姑娘好生淘气,怎让槐树长出核桃来了。”云云公子把玩着手中的核桃越发觉得好笑。

“前几日在边境得来的文玩核桃,本想着没什么用处,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。”

“丘风姑娘前几日在边境?”

丘风眼睛一扑闪,道:“不瞒公子,前几日已经回来了,只是见公子一直行色匆匆没好意思叨扰。”

云云公子差点脱口而出“我在找你”,但思虑一番又觉得不妥。下山前的种种猜忌,如今却变成了对丘风的担忧。鬼若贪恋人世无法投胎便会面临死亡,鬼死为魙,魙死则化于无形,为声,为气,为万物。抛开鬼也有寿命不说,现在丘风最大的威胁就是云云公子自身,那清气足以将一群鬼燃烧殆尽。

像是没有察觉到云云公子的异样,丘风继续道:“那几月在西方边境游走,发现常有盗贼冒西国士兵之名扰民,怕两国战争不远了。”

云云公子道:“丘风姑娘打算怎么做?”

丘风道:“西方边境民怨沸腾,皆欲屠西国而后快,我国又素来与西国有隙,国君岂会放过这个机会。师出有名,求之不得。我又能做什么。”

“战场杀敌。”

丘风凄凉一笑,道:“已是不能了。”

“为何?”云云公子步步逼近,想着要是丘风能坦白,便不再为难她。

“戟已折,刀已钝。”

 

5

云云公子到底还是没舍得逼问丘风。书中有载:鬼魂留恋人世,皆因夙愿未偿。他想丘风一生杀伐,又有保家卫国之愿,莫非其夙愿是护国生生世世?但观其言语,似是明了鬼无法对人世产生过大影响,已有放弃之意,那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呢?

“戟已折,刀已钝。丘风决意远行,此生得识穆公子乃人生幸事。”丘风道。

“丘风姑娘要往何处去?”

“走走看看,这锦绣河山,不曾走遍。”

云云公子浑身一个激灵。是了!是了!一生守护的河山,至死却未能看清,这是怎样的遗憾啊!完成了这个愿望丘风就能够安心转世了吧。云云公子想。丘风能转世是好事,但云云公子觉得有些落寞,转世后的丘风便不是此时的丘风,自己也自此失去她了。

云云公子道:“无奈师门在此,无师命不敢擅离。”顿了顿,他笑了,道了声:“珍重”。

丘风一拳打在云云公子胸口,猝不及防。“来日江湖再会!”丘风笑得豪爽,随即转身,高举着左臂左右摇晃着。但是云云公子看到黑烟正从丘风右臂各处升起。

这清气太过耀眼,无论怎么牵扯着手臂,就是忍不住碰触啊。

“丘风!”

丘风应声回头。

“站在那儿不要动,闭上眼睛好么?”云云公子柔声道。

黑暗中,丘风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。睁开眼,竟是漫天的桃花飞舞。

“妈妈妈妈,七月竟然有桃花!”小女孩一手晃着母亲的衣角,一手指着粉色的天。

眼泪顺着脸颊滴落,丘风慌乱地转身,朝前飞奔而去。

 

6

“阁下何人?尾随我已三日有余。”云云公子盘坐在破庙顶,睥睨着下方左顾右盼的锦衣人。

“公子清气逼人,可否借在下一用?”那锦衣人发现并未跟丢云云公子,也气定神闲起来。

“清气如何能借,阁下莫非想要小子性命?”云云公子挠了挠头站了起来,飞身落地,绕着锦衣人打量一番,道:“阁下想如何取小子性命?”

锦衣人见云云公子轻敌,攻势凌厉,岂料云云公子不过转身弯腰而已,便将所有攻击一一化解。

“传言不假,云云道士百岁之龄,身形矫健如少年。”

“阁下非妖非鬼,为何想取我性命?”

“妖鬼者,食云云公子之肉可得长生不老,若是人,难道不是同效?”

云云公子背脊发凉,道:“小儿倒是重口,我与你为同类,食我之肉不觉反胃?”

锦衣人耸耸肩,无所谓道:“大概与食动物之肉无异。”

云云公子惊异地望着他,又问道:“为何想要长生?”

“自然是永享无疆之福。”

未等云云公子开口,锦衣人攻势再起。躲闪间,云云公子仰面跌入山崖。此时锦衣人头顶出现了巨大的黑影。

“近我不得便操控凡人,现在的妖真是卑鄙得紧,妖心不古啊。”云云公子调侃着,伸手一挥,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,黑影聚合膨胀,如此反复,直至灰飞烟灭。

身体仍在不断下落,云云公子闭上了眼睛。人死而为鬼,鬼死而为魙,魙死化为无形,为声,为气,为万物。

“穆云!”耳边呼啸的风几欲震破耳膜,却听得丘风嘶哑的吼声。云云公子睁开眼,丘风正紧紧地抱着自己,浑身都开始腾起黑烟。

“笨蛋!放开!你死了便再不可转世,快放开!”云云公子呼喊着,他想要推开丘风,但害怕这会造成更多的接触,使丘风被灼伤得更加严重。

“我本是转世不得的,如此死去便好。”丘风颤抖着抱紧了云云公子,身上的灼伤让她几近昏厥。

“笨蛋!”云云公子轻吼一声,施法唤出法器,将丘风收入其中,又在空中站直了身,缓缓落到地面。他望着陡峭的悬崖长叹一口气,随即施法进入到法器之中。丘风在法器中借着法器之力已渐渐苏醒过来,她茫然地望着潺潺的溪流,繁盛的草木,高悬的太阳。

 

7

“穆云你才是真正的笨蛋,一身清气,即使远远地跟着也能够轻易察觉,难不成你还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?”丘风说着轻声笑了起来。云云公子隔着溪流坐在对面,并不觉得好笑。

“为什么要这么做,你明知道我是修仙之人,区区悬崖,怎么可能置我于死地?”云云公子皱着眉问道。

“当我赶来,只看到有个男人躺在悬崖边上,你的清气越来越远,发现你掉落悬崖的一刹那,我跟着跳了下去。抱住你的时候,我想,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碰触你了。既然抱住了,又怎么舍得再放开。我作为人的一生,杀戮过重,鬼王按例夺我转世之权;我作为鬼的一生,四处飘荡,黑夜漫漫。若燃烧我的身躯能够点亮漫长的岁月,我甘之如饴。”

云云公子沉默了。依靠法器之力,丘风还可再活十年,若我为鬼,便可陪伴她这最后十年。魙为何物书中未载,魙能否存留为人为鬼时的记忆不可知,甚至可能只是浮游于天地间的无意识体。

“穆云,作为鬼我还能存在多久?”

“十年,十年后法器法力耗尽,你也……”

“十年,你会常来看我么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不过在法器中也可以看到你毫无杂质的清气,让人安心。”

“如果我失去了这身清气,看到我,你仍会觉得安心么?”

“说什么胡话,你与这身清气是共存的。”

 

8

城外破庙。

“穆云,我大概要死了。”

“十年竟是这样短暂。”

“是啊。这里常年花开不败,我还以为一直都在那个春天呢。穆云,你说魙到底是怎么样的,还能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吗?”

“谁知道呢,也许在魙的世界里,可以过得如人世一般快活。”

“嗯,我信你。”丘风说着笑了,笑着笑着依着桃树闭上了眼。

桃花漫天狂舞起来,一阵花雨过后,绿地已被黄沙掩埋,河流也不复存在,只留下干涸的河床,最后连光亮都开始渐渐暗淡。法器之力终是尽了。

云云公子用剑划破了动脉,十年前,他就是这么打算的。从人到鬼,到魙,再到声与气,层层地剥离着人的感觉与情感,到魙,估计就是个虚无的形体吧。

云云公子审视着作为鬼的自己,跃入还未完全消散的清气之中。

风带着他飘荡着。不知飘了多久,他牵住了丘风的手。风仍在无止息地吹动,但他们,从此如藤蔓般相缠,永不分离。

 

9

“三皇子,您醒了?天帝唤您过去。”

云云公子这才想起,自己本是天帝第三子,因贪玩打碎宝瓶导致天庭洪水泛滥,天帝降罚,才有他在人间的这一遭。

“三皇子,您脖子上的红色挂坠,从前没见过,是人间的稀罕玩意儿?”

“嗯,是我在人间寻到的宝贝。”云云公子挑起那挂坠,又轻轻地放下了。

 

 

注:灵感来自于《老残游记续编》与《聊斋志异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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